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选择的,不是吗?
他应该杀了梅森,让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熄灭在汤姆的面前。可当他把匕首从腰间抽出,手指却无法控制地颤抖。真正应该死去的是他自己,他需要汤姆亲手杀了他,就像他需要亲手杀了汤姆。离开汤姆他无法活,也无法死,这具躯壳的灵魂早已埋葬在了遥远的中东。
他把匕首刺进胸膛,看着那丑陋的伤疤被划开,血从歪歪扭扭的缝合印记下面淌出来,落在梅森的脸上。那张精致的面孔像石坛上待宰的羔羊,汤姆的祭品、猎物、殉道者。
科恩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着发抖,他想起阿富汗,想起架在他面前的摄像机。如果汤姆那时候对他说抱歉,他会原谅他吗?如果汤姆告诉他,他的生命和希望早已被放弃,他会理解这一切吗?科恩在流泪,他不知道自己还会流泪。可是汤姆什么也没有做,他像个懦夫,把头埋进地里的鸵鸟,他的沉默更像一种逃避,一种默许。
杀死他的是塔利班的士兵吗?科恩自嘲地想到。是一颗刚好射偏的子弹?是失误的情报?一场失败的突袭?
不,汤姆,不
他闭上眼睛,任由记忆中的风沙将他吞噬、淹没。
汤姆放弃了他,就像母亲放弃了他一样。那事实足以杀死他,像刀子割开皮肤,血液从身体流失。那痛苦也足以杀死他,像成千上万次枪决,一万次埋葬白骨。
他不过是一个属于汤姆·舒尔茨的幽灵。
第24章
科恩从噩梦中清醒过来,他抬起手,立刻听见了一声女孩子一样的尖叫。如果不是他正流着血、躺在一片断壁残垣的下面,他还以为自己正置身于《老大哥》真人秀的现场。
那声过分尖锐且戏剧化的噪音的制造者就在他旁边,科恩眯起眼睛,光线很暗,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。这里发生了什么?他的脑袋疼得厉害,像是有人把海绵伸进他的大脑里,把那些组织细胞、浆液,连同他的记忆都擦得一干二净。他摸索着抓住了旁边人的胳膊,对方立刻发出了第二声尖叫,那让他的脑袋更疼了。
“别叫了。”他皱起眉毛。
“……你你你,你还活着?呃,对不起。”对方的声音仍然在颤抖,保持着那女孩一样的声调,但至少降低了分贝,“你一动也不动,身上凉得吓人,我以为你死了。”
“哈,想的美……”科恩烦躁地闭上眼睛。他觉得很累,全身的骨头像被碾碎了一样疼,他想起被塔利班抓住地拿几十个小时,那些拷打、羞辱和虐待,对自己下一秒就会死去的恐惧……那些感觉就像穿过了回忆,又回到了他的身上。
“汤姆,他在哪?”他勉强把单词吐出来。
“我不知道,也许在另一边,我能听到一点他的声音,但是这里全被堵住了。”那嗓音终于恢复了正常,科恩听出来,那是梅森,那个用蓝眼睛把汤姆迷得团团转的家伙,恐怖电影里的典型受害者,金色脑袋的笨瓜。他身上有股甜得腻人的味道,淡淡的,却很独特,像是某种奶油蛋糕。那味道与周围如此格格不入,即使是浸泡在这些灰尘、血和火药之中。
“你……你感觉怎么样?舒尔茨说……呃,我是说,汤姆。他说救援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到,你会没事的。”梅森试探着用另一只手摸了摸科恩的脸,但立刻把它收了回来,“好烫。”
科恩松开梅森的胳膊,他把头扭到一边,仅仅是这个动作就抽空了他的所有力气。梅森还在他身上乱摸着,嘴里念念有词,仿佛面前的这个人不是追杀了他们一路的仇家。
也许梅森会杀了他,很简单,几乎用不上枪。科恩想。只要那个蛋糕味的笨瓜把手按在他的脖子上,他现在甚至都没有力气去反抗。这是汤姆迷恋上这家伙的原因吗?除了那张漂亮脸蛋、精致的蓝眼睛,小蛋糕表现得像是个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姑娘。但他杀了安德森,眼睛都没有眨一下,这是什么他不知道的伪装技术吗?像长颈鹿那些看起来细弱的后腿,有什么力量一直蕴藏在他食草动物乖顺的皮毛底下。
梅森会杀了他吗?科恩饶颖兴趣地想。也许,那样汤姆也会解脱。
“嘿,别动,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,谢天谢地,考虑到你流了那么多血还能说话,那真是个奇迹。但你在发烧,呃,你感觉怎么样?刚才有被砸到吗?天啊,千万别是内出血什么的,啊,对不起,我不应该说这些……”那家伙的声音里居然带着担忧。
“你好吵。”科恩用尽全身力气翻了个白眼,之后他才想起来在这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,他沉下嗓音,警告道,语气变得危险,“你应该杀了我……趁你还有机会,小蛋糕。”
哈?小蛋糕???
“你们舒尔茨家的人到底有什么毛病?”梅森把放在科恩身上的手猛地抽回来,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句话里威胁的成分,“不好意思,但是我能拥有一个’健康食品’作为外号吗?什么奶油球小蛋糕,最应该被叫做’炸鸡’和’啤酒’的是你们俩才对。天,你真应该看看你哥哥的冰箱里都放着什么……我发誓,任谁也不敢相信一个定期在花园里除草、粉刷栅栏、照料月季和蔷薇的家伙可以有那么糟糕的饮食习惯!”
“等等,月季……和……蔷薇?”
“是的,谁会把这两种花混在一起种?噢,可惜那花园已经不在了,不然你真应该看看,那很漂亮,我还记得那个蓝色的小门廊……”梅森开始了新一轮的喋喋不休,科恩沉默着,那些描述把他带回了更遥远的记忆中。
白色的小房子,蓝色门廊,一年四季永远整齐、精致的花园。一个年轻漂亮的母亲,一个染上酒精和毒品之前的父亲,一个会微笑着站在他身前的汤姆·舒尔茨。
“科恩?”梅森终于察觉到了他的安静,那个散发着奶油蛋糕味道的家伙慌乱地把手放在他身上,“噢我的天,你……你还活着吗?”
“……看来就算我不动手汤姆也会死在你的唠叨下。”科恩没好气地睁开眼睛,他很累,眼皮像灌了铅,那是死亡的前兆吗?他感觉到梅森正担忧地望着他。
“右边的口袋里有荧光棒,帮我拿出来。”
绿色的光从弯折过的棒体上散发出来,照亮了小小的空隙,那场景有些可怖,梅森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。舒尔茨说得没错,他们靠着的那面墙相当坚固,巨大的混凝土块落在他们头顶上,黑色的水管、钢筋,还有断裂的电线全都暴露在外面,那些碎块斜靠着墙体,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空隙。他转过头,看见科恩睁着眼睛,一只手蜷在胸口处,表情不再像之前那样凶神恶煞。梅森这时候才发现,科恩很年轻,也许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,他有一双和舒尔茨一模一样的眼睛,正义感十足的眉骨,他们就像同一块磁铁的正负极,永远相连又相斥。
“会有人来救我们的。”梅森在科恩身边躺下,他盯着那些电线,那些好像下一秒就要砸到他们脑袋上的石块,“汤姆会来的。你会活下来,科恩,我们都会。”
一些灰尘落下来,科恩没有说话,他把脑袋偏向一边,这样梅森就看不见那些不小心从他眼睛里滚落出的液体了。
*
汤姆·舒尔茨举起手机,那碎裂的屏幕勉强能读出一段不断变化的代码。那样的动作对于一个断了肋骨的人来说并不容易,他眯着眼睛,在不足翻身的废墟中间仔细读着那段信息。
经度,纬度,航行的路线和速度,那意味着他的孤注一掷有了回应,舒尔茨的脸上扬起一个笑容。那些数字不断跳动、更新,每一行字的结尾都出现了一个小小的J——
华金·桑切斯。
他把屏幕按灭,世界又重新回到了黑暗中。他想起那个不断奔跑的噩梦,断裂的墙壁、地面上冒出的电火花,那些血、尸体、枪弹。他闭上眼睛,感觉无数亡灵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,死在他眼前的每一个人,汉斯、法尔肯、安德森,阿尔法小队的队员们,他无法得知名字的阿富汗士兵。
一点亮光引起他的注意,舒尔茨扭过头,看见废墟的空隙中隐隐约约露出一点绿色的光,他认得出,那亮光属于军用荧光棒。
也许这一次,他终于不需要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狂奔了。舒尔茨想。那绿光让他想起夜间的训练,他一次又一次的任务,终点所在的位置清晰而明确,那是基地,是庇护所,是有着令人安心的烤鸡肉、花园和梅森永不过时的基佬笑话的地方。
他只需要迈开腿,向那在黑暗中指引着他的光走去。
他侧耳听了听,那些烦人的机械音全都消失了。
第25章
呼吸,像你的心理医生教你的那样。
想象一片海洋,深蓝的海水,微风、阳光,水面下隐现的鲸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