科恩把腿放下来,他往前倾了倾身子,那张更年轻的脸凑到梅森面前。“看清我是谁了吗,小蛋糕?”他抬起一边的眉毛,苹果汁的香味让梅森感觉喉咙不自觉地咽了咽。
“科恩?”梅森不安地看了看左右,他清了清嗓子,声音依旧因为沉睡而沙哑,“我怎么……发生了什么?我们在哪儿?哦老天,这是天堂吗?这些管子是怎么回事?嘿,这不公平,好莱坞拍了那么多关于灵魂归宿的本子,难道天堂不应该有云彩和吹着喇叭的小翅膀们吗?哦老天,该死,难道这是什么无神论者特供天堂?我们……唔!”
中情局特工伸出手,把苹果按在了对方喋喋不休的嘴上。
“你在ICU躺了一周,然后转入了普通病房,中间你醒了几次,或许你不记得了。不过你实在太吵,医生们给了你很多吗啡和镇定剂。”科恩从旁边的外卖盒里掏出一大块炸鸡腿,漫不经心地塞进嘴里,梅森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盯着那块鸡腿,喉咙又滑动了一下,“距离你中枪已经两个多周了,梅森。”
一些片段在他的脑袋里闪过,卡洛,燃烧的雪茄,装满军火的地下室,还有,还有……哦老天。
“汤姆没死,如果这是你想问的,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当他死了吧。”科恩站起来,他把窗帘拉开,更多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,他背着身,宽阔的肩膀与另一个人几乎一模一样。
“唔漠喔送(什么意思)?”
“意思就是,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,你最好撑着点,小蛋糕。”科恩担忧地迅速扫了他一眼,把苹果从梅森的脸上拿下来,他竖起手指警告到,“不过如果你哭个不停我还会再堵上,你听明白了吗?”
梅森把嘴巴闭上,点点头。
“欢迎来到汤姆的心碎俱乐部。”科恩轻声说。
*
理查·道尔顿给自己夹了两粒冰块,他晃了晃手里的杜松子酒,听见那晶莹的冰块撞击在水晶杯里的清脆响声。
房间宽敞,巨大的落地窗阻隔了外面的阳光、沙尘和疯狂的欢呼声。在那骄阳之下,人群互相拥挤,棋子在飘扬,声浪如同一道道闪电呼啸而过——墨西哥大奖赛,属于狂欢女神的节日。
与外界不同,包厢里安静、清冷,餐点还摆在吧台上,但是没人触碰。道尔顿翻开桌子上的档案,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上附着几张照片,阿富汗,阿尔法小队,他向下翻着,手指在一张照片上停住。相纸已经有些褪色,太多划痕、蹭掉的地方造成了许多空缺,有些细节已经如同关于那天的记忆一样变得模糊不清了。一场华丽的舞会,一个男人站在一边,面容还带着些许青涩,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望着身侧,负伤的美国士兵坐在轮椅上,表情只有严肃和疲倦。
科恩。他的手指滑过照片上的面容,他还记得阿富汗人把他带给自己的样子,血已经把那略微肥大的军装浸透了,差一点,差一点他也以为送来的不过是另一具死尸。
道尔顿停了一下,手指翻过那张照片,他看见另一张更老的照片,划痕更多,甚至人物的面部都已经模糊地融合在那些伤痕中了。花园,房子,蓝色地门廊,两个青年站在一起,笑容灿烂。其中一个更高一些,也更强壮,那高高的眉骨像所有征兵广告中的正义队长。
他记得决定科恩命运的那一刻,他记得连医生都几乎无从下手,而那生死不明的士兵动了动手指。他弯下腰,听见那干涸的、痛苦的声音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挤出同一个名字:汤姆。
门响了,道尔顿合上档案,把它们放进抽屉里。他喝了一口酒,抬起头,然后看见了与照片中有着同样眉骨的人。
“欢迎,舒尔茨先生。”他举了举杯子,换来对方冷冷的回望,烈酒的醇香在他的嘴唇间蔓延,“你在那边需要的东西会在两周内准备好,新身份和欧元已经送到了你的公寓,至于私人飞机早就在停机坪上等着了,随时可以出发。”
舒尔茨走进房间,他拆了石膏,看上去那是任何一个医生都会严令禁止的。房间里挂着赛车的照片,几张达官贵人们的合影,一些奖杯和简约的雕塑装饰。在房间中央,一个大大的字母J悬挂在橙色的墙上。
“我一直有一个疑问,道尔顿先生,或者,华金?”舒尔茨在吧台前停下,他随意地推开了面前的精致糕点,望着对面的英国人,“为什么?”
“抱歉?”道尔顿侧了侧脸,微笑。
“一条证据,就像一棵树,你最先看见的永远是叶子,但是如果你够耐心,往下找,你总会找到那棵枝干。”舒尔茨伸出了食指,在空中画了一条弧线,“动机。动机是一切犯罪的根源,少了它,就不会有枝干,更不会有树叶。我,汉斯,科恩,每个人都有动机,每个人都有相同的根源,所以这条证据缠绕在一起,却始终有迹可循。而你——”
他从后腰抽出一把枪,上膛,双手稳稳地托着,指向道尔顿的脸。
“喔。”英国人摊开手,慢慢地把杯子放下,“我不确定这是个理智的选择,舒尔茨先生。”
他的出手很快,那几乎让舒尔茨感到震惊,道尔顿一只手推开面前的枪,另一只手握住对方的手腕,手枪在争斗中掉落在地上,被他用脚尖踢开。舒尔茨顺势拉过他的领口,用胳膊紧紧勒住,被束缚住的人试着挣动了几下,屈起腿,踏上吧台的桌沿,翻身从空中挣脱出来。落地时他单膝跪起,手枪出现在他的掌心,保险打开着,指向舒尔茨。
“别告诉我毒贩都有你这么好的身手。”舒尔茨扬起下巴,眉头锁紧,“SAS?”
“你喜欢赛车吗,汤姆?我买下这个包厢,因为我喜欢坐在这里看。”道尔顿收起枪,退出子弹,把它交还给舒尔茨,“在下面,在那些又闷又热的赛车座舱里,车手们把命堵在那些时速三百公里的螺丝钉上,每一根管子,刹车踩下的0。1秒,方向盘转动的0。5度。对于他们来说,那是生命,那是一切。”
“而在这里。”他张开手,沙发,照片,奖杯,“在这里,那只是一场游戏。”
“不过,说到细节问题……”道尔顿整理了一下衣服,把扯乱的领带解下来,又打开了领口的扣子,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染上捉摸不透的笑意,“你的苏格兰口音怎么样,汤姆?”
第35章
计划是——
他曾听见无数人这么说,剧本里那些气度不凡的英雄,那些大人物,他看见过无数次,舒尔茨把地图摊开,指着上面用黑色水笔圈出的小点,这么说。
计划是——
他扶着方向盘,阳光照射在他过分白皙的皮肤上,那些不起眼的肌肉轮廓勾勒出柔和的线条。敞篷的老式野马在一望无际的公路上狂奔,车轮扬起一阵尘土,他把墨镜推上鼻梁,慢慢遮住那在阳光下蓝得几乎透明的眼睛。
一条公路,两个杀手,一台老式肌肉车。
梅森,21世纪最伟大的演员,最闪耀的焦点,最真实的谎言——旁白在看不见的幕布外响起——他感觉自己正身处克林特·伊斯特伍德的片场。
科恩觉得糟透了,如果旁边有梅森想象中的狗屁摄像剧组,他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,把镜头拉到眼前,然后指着屏幕后的所有观众,说,“这他妈绝对是我听过的最傻逼的计划了。”
“拿好,你的装备。”梅森伸出手,一个小巧的圆管出现在科恩的鼻子下面,他没好气地接过来,打开盖子,一支鲜艳的口红躺在了他的手心里。
科恩迅速把那屈辱的东西塞进口袋,深吸了一口气,已经开始后悔,“今天的事情,你要是敢说出去一个字,我保证明天大西洋就会多一具浮尸。”
“遵命,长官。”梅森露出一排标准的好莱坞牙齿,那笑容让科恩把手按在了脸上。
一个月前,当他们坐在道尔顿的单人病房里,而汤姆再一次决定拍拍屁股,留下这一地烂摊子一走了之,他设想过很多结果。
他想过,那倒霉的小蛋糕会突然发疯,或者大概率会像个姑娘一样哭红了眼睛,最坏的结果——现在看来或许是最好的——他会拿起那管吗啡,全部注射进自己的静脉里,然后一命呜呼。任何一种结果现在看来都是过于美妙的妄想,这家伙已经跟汤姆混得太久,以至于忘了正常人应有的反应——好吧,正常小蛋糕应有的反应。
“你不能阻止他送命,小蛋糕,没人能。”他记得自己这么说,“那是汤姆的决定。”
病床上的人举起一根手指,科恩允许了他的发言请求。“你是对的,科恩,那是汤姆的决定。”那双蓝眼睛望着他,沉着,冷静,像是正精密地计算着每一秒时间、每一条人命。那双眼睛突然间如此熟悉,熟悉得令他害怕。
“我有一个计划。”梅森笑起来。
现在想来,梅森的笑容应该被称作某种“谋害舒尔茨预警”,无论是哪个舒尔茨,遇到这种笑容通常没什么好下场。科恩看了一眼驾驶座上的人,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悄悄发生着变化,那不是汤姆所能教给他的,甚至不是任何一种行为指南中提及过的。那更像是一种化学试剂,碰上另一种化学试剂,变色、升温、聚集的泡沫,最后,“砰——”,一种新的物质从爆炸中诞生。
或许,他们根本都是同一类人。疯子,坏人,在逃精神病患者。